如果生命是一场旅行,那么我的旅程肯定比常人更迂回、更深刻。我是一个游走于时间边缘的人,在得知这个真相之前,我半生都活在痛苦和悔恨的炼狱里。因为20年前,我痛失毕生所爱——她几乎就溺死在我的身边。终于有一天,游走在时间之河中的另一个我出现了,带我回到了20年前的时空。
我试图改变种种命运,但一切,都不在我的掌控之中。我弥补了跨越时空的遗憾,命运却并未因此而完美。
我站在时间之河的岸上,超出我的生命维度之外,亲眼看到了自己人生可能经历的无数种走向。人生啊!怎么选,都不圆满,怎么选,都有遗憾。
王晋康,中国科幻泰山北斗,中国科幻银河奖首位终生荣誉奖作家,首位获得世界级科幻大奖的中国作家。20世纪90年代初,在中国科幻正陷入低谷时,王晋康异军突起,以自己的作品为火种,点燃了科幻文学的希望,开启了中国科幻文学的“王晋康时代”。
因为在科幻领域的巨大影响力,在长达十几年的时间里,王晋康被公认为“中国科幻第一人”。他的作品风格鲜明,以哲理性思考为特色,具有开拓性的科幻内核和对生命本质的思索。代表作品包括《追杀K星人》《西奈噩梦》《七重外壳》《水星播种》等。
量子力学中对于“经历”这个词的定义更接近人生与时间关联的真相。量子力学有一个非常著名的双缝实验:一个光子可以通过狭缝A或狭缝B到达其后的光屏,每一条路线算作一个经历。至于究竟发生哪一个经历则是不确定的,每一个经历都可能实现,有完全相等的概率。只有当观察者在某条路线上设置观察仪器并观察到光子确实从这里经过,在这一瞬间,这个“经历”就“塌缩”了,不可更改了,这个粒子再不会有其他经历了。你看,量子力学颇有一点超自然的、神神鬼鬼的味道,爱因斯坦就曾坚决地反对它,说“上帝不掷骰子”。不过,现代科学已经非常有力地证明了它的正确。
与上面所说的那个光子稍有不同,本书的主人公可以借助一个超自然的工具在几个“经历”中穿梭,并力图对已经塌缩的经历进行修补,以弥补上一个人生经历中的缺憾。当然,这样逆天而行的抗争注定是不会轻松的。这完全可以理解,人怎么斗得过上帝呢!
凌子风说:“我真悔呀。如果知道游泳那天若平会出意外,我会寸步不离地紧跟着她,把她抱在怀里捧在手中,我会终生监督她不近水边。可惜……要是那一天能重新来过,让我付出什么代价都行,我的全部家产,甚至拿我的命换她的命,我都乐意。”
他听见黑衣人说:“其实我能做到这一点,能带你回到过去。”声音不高,但很清晰。
凌子风吃惊地问:“你说什么?”
黑衣人又重复了一遍:“我说我能带你回到过去。对,时间旅行。它并不是什么不可思议的事。”
凌子风的酒劲儿已经差不多全醒了,感伤地盯着这片河岸。20年了,这一带的景貌已经大变,他不确定是否真是在这儿。他不敢相信黑衣老人说的话,但又宁愿这是真的,因为只有相信这位老人,他才有希望再见若平一眼。黑衣老人从怀里掏出一件东西,圆圆的,用手摩挲一下,说:
“注意,我们要返回了,要返回了,到20年前。”
眼前的灯光倏然熄灭,只余下清冷的月光。月色下的垂柳如剪影,没有风,柳丝一动也不动地贴在夜幕上。河中的小岛失去了明亮的轮廓,变成黑黝黝的一团,屏住声息蜷伏在月色中。只有水流是活的,水流带着点点银光,缓缓向下流去。凌子风迷茫地看着四周,一时片刻还不能适应景貌的变化。不过不用黑衣人再解释了,因为有两个人已经从朦胧的月色中钻出来,一男一女,是从小岛上游回的。女的腋下套着游泳圈,男的一只手从容不迫地划着水,一只手推着游泳圈。两人越来越近,凌子风突然浑身一震,他已经认出,这就是20年前的自己和若平。25岁的凌子风身材瘦削,赤着上身。若平穿的不是游泳衣,那时女人还不时兴穿泳衣,她穿着自制的粗布衬衫,花布大裤头,这身内衣凌子风很熟悉,因为若平下乡时穿过3年了。那两人在嬉笑,若平用水泼同伴,同伴在躲避。但没有声音,一丝声音都没有,像是一场无声电影。
岸上的凌子风震惊地看黑衣人,黑衣人用手势让他安静,继续看下去。
那两人游近,湿淋淋地上了岸,从黑衣人和凌子风身边走过,但对他们视若无睹。凌子风疑问地看看黑衣人,后者简单地解释道:
“你不用奇怪,我们和他们是处于异相世界,他们看不见也听不见我们。”
那两人在不远处立定,旁若无人地亲吻。游泳圈还卡在女人的腋下,显然很碍事,男人取下它,顺手抛在地下,然后把手伸到女人的衬衫里,撕扯着,央告着,女的则笑着抗拒。最终女的顺从了,把衬衫撩起,男人俯下身,把一朵蓓蕾含在嘴里。
不必怀疑了,眼前的两人确实是20年前的自己和自己的恋人。回忆闪过时,凌子风再次感到甜香的醉意,甜香中又带着痛楚。他捺住心头的激荡,定睛望去。那边若平已经推开恋人,把衬衫拉下来,然后推恋人转身,她要换去湿衣服。25岁的凌子风忽然敲敲脑袋――笛子忘到小岛上了。他转身要下水,就挥臂向小岛游去。
这一切都是无声的,但所有的对话和情节凌子风烂熟于心。20年来,他把这些经历咀嚼过多少次啊。那个25岁的凌子风逐渐没入月色之中。这边,忽然若平看见游泳圈滑到水里了,这会儿正挣脱水草的羁绊,缓缓向下游飘去。她急忙在岸上追了几步,然后小心地下水,伸长右臂去抓游泳圈。
凌子风站在异相世界里看着这场哑剧,看着若平青春的身体,若平在无声地行走,在聆听无声的音乐,而他一直不说不动,似乎陷在一个很深的梦魇中。直到若平要下水时,凌子风才从梦魇中惊醒,他知道下一步意味着什么。他嘶声喊:
“若平不要去!不要下去!”
他拔足向她奔去。但若平听不见,没有一点儿反应。她仍旧小心翼翼地涉水前行,去抓那个游泳圈。忽然她脚下一滑,失去了平衡,她惊慌地喊着,挣扎一下,终于跌入水中。
这时凌子风已经赶到了,立即跳入水中,水花四溅地向若平跑去。水深了,他甩着双臂游去。若平在水里挣扎,他扑过去抱住她――他的怀中空无一物,若平像光烟一样从他的怀抱中散开。不,她仍在那里,她的身体在缓缓下沉,两手仍在水面上摇动。凌子风又扑过去,但那具身体仍是一团光烟,只有水面是真实的。凌子风束手无策,眼睁睁地看着若平沉入水中,只剩下长发在水面上漂浮。长发也沉下去了,只留下一串水泡。水泡渐稀渐少,水面归于平静。
凌子风被绝望彻底摧毁。20年来,每当回忆起河边的一幕,他就会感到这种绝望,感到无能为力的狂怒。但只有此刻的绝望最为锥心:他是在亲眼看着若平坠入死亡!他嘶哑地喊黑衣人:
“我抓不住她!抓不住她!你快下来帮忙啊,你这只冷血动物!”
死亡原来是这么轻易。死亡便是永恒的安静。不再有焦虑苦恼,不再有欲望企盼,没有欢乐也没有苦楚。如果能唤你醒来,你愿意回来吗?不是在1993年苏醒,那时已经太晚了,你所爱的男人已经同另一个女人结为一体,他的生活走上了另一条岔道,不能再回头;而是在此刻,在你刚刚开始拥抱死亡的此刻唤醒你,把此生应该得到的幸福和磨难都还给你。你愿意苏醒吗?
黑衣人这时才说:“我能带你同相进入过去,这是没问题的。你能救活若平,这也是没问题的。但人在时间中的经历就如冰川,在它液态流淌时你可以很轻易地改变它,比如可以推一道土堤,或者扔一块石头,都能改变它的流向。而且这种改变自然天成,不会留下痕迹。但冰川一旦凝固,你再去更改,就会引发预想不到的错位、断裂和崩塌。”
“你是说……”
“我是想告诉你:正常的人生属于个人只有一次。人生中有幸福也有不幸,在它们来临前,你尽可以努力去追求它或者是躲避它,你的努力能够影响你的人生进程。但一旦它们成为既成的事实,就是宿命的,不可更改的。用量子力学的术语,就是‘你的经历发生了不可逆的塌缩’。即使你得到一只神通广大的魔环,可以回到过去删改这些经历,追回‘已失去的’幸福,逃避‘已降临的’不幸,也势必造成新的错乱。你并不能由此得到完美的人生,甚至会陷入更深的痛苦。”黑衣人苦笑道,“我并不是一个哲人,这些道理只是我持有魔环之后的人生总结。”
……